野志
隨便寫寫
舊文:歲末人生

  2018 年 8 月 5 日按:今日看到自己豆瓣主頁,才發現自己過去在網易 Lofter 的博客鏈接並沒有移除。想起當初在上面也是有不少文字或攝影的創作,便登入進去。不想收到系統於 2017 年 10 月 17 日之信息:

系统消息:尊敬的用户,您好!博客 越越 中的 文字 歲末人生 存在违规内容,已被屏蔽,请修改。为了保证继续为您提供稳定的服务,希望您合理使用 LOFTER。  

  實在非常好奇這篇文章到底哪裡違規了。點開看完全文,我想,難道是「獨裁政權」四字?中國網絡之文字審查,已如此嚴格嗎?
  已經記不得這是何時寫的文章,因由何為。文筆雖然不暢,但其中所想談論的想法,大概如今亦還能認同。國內既不能放,則稍作修改放到這個人無審查的空間吧。
  如今,我並不贊同當初所謂「而這些都是毫無所謂的」1 的虛無的想法,雖然大體我之人生觀並未超越虛無。我在修改時,據前文加入了「在『宇宙之視角』而言」。但此理論,我想是有所謬誤的,至少不如其所展現一般中立。我們是人,無論於浩瀚宇宙、不復萬劫之中多麼渺小、無涉自然總體之因果,我們畢竟是有五蘊六慾之有情。在何種程度上,宇宙之本體論要比人之本體論更重要?如我們不能知我們之外的價值觀,那麼這個問題,我們並不能回答。如果「人之為人」並不重要,是可以「宇宙之視角」取而代之,那麼本文、眾多文藝創作中之掙扎,不僅是毫無必要,而且愚蠢。
  假使有解脫,或許是知此世人間諸般困難,仍蔑視以客觀、自然抹消主觀、人性之機械、出世態度,擁抱愛與痛,不抱有希望,不失卻失望。


  1. 本文倒數第三段。 ↩︎


原作於 2014 年 12 月 31 日,深圳

  先父早年在本市從事建築行業,年幼的我常和家人一起在工地度過一日時光。當時在工友的宿舍中常能見到壁上掛有竹簾,書有一五言詩。幼年知識不足,又因先入為主的緣故,只能記得一句:「人生就像一場戲。」

  如今回顧,大可闡釋為勞工面對他所不能意識到的資本主義和獨裁政權所創造的他所能意識到的壓迫下,一種主動的隱忍;然而近二十年前包工頭的幼稚小孩能夠理解什麼呢?他周圍的大人大概也沒能理解更多。

  「戲,就是過年戲棚裏唱的戲。」大多如此。

  稍年長後的一種直截了當而陳俗的解釋,大概就是人生在世活得並不「真」,畢竟,戲乃演爾,既然是演,演則不真,上者不過假戲真做而已,但畢竟是戲。如此,是不應那樣介懷。

  然而細想一番,這樣是說我們有一種如戲的人生,因而有一種不如戲的人生呢;還是,我們僅僅有一種如戲的人生?

  到底,「真」的人生是什麼?

  但無論如何,如果「人生就像一場戲」是那樣肯定,我們總是不得不入戲,或即說,「演」——其實演人生未必不好,成就輝煌的演員,不也很多嗎?

  這樣的比喻——或者比喻本身,畢竟是受時代和文化的限制。所以如今,人們常常用遊戲來比喻人生,故有論生在中國內地,就是選了困難模式。

  我覺得這個比喻比較貼近我的生活,因為多年來我玩遊戲多,看戲少;每出戲的時間短,而遊戲的時間卻可以達到隨意的漫長。而且,當(MMO)RPG 和 Matrix 成為流行文化的一個常見乃至組成元素後,人生如同電子遊戲一般的虛幻性——雖則「虛幻」只是批評電子遊戲的古板父母以及抱怨人生的消極人士的慣常用語——就彷彿有了一個可設想、可實現的類比。讓我們再添加一點決定論的雞精吧:也許我此刻寫著的東西,只是遠在宇宙某處的超級電腦所產生的一個電信號而已;你讀到的東西也是這般如此。

  但不管怎麼說,此刻我感覺我是自由的,我感覺我也是真實的。就算人生是一場戲,或遊戲吧。我們可以演一出喜劇,我們可以玩一次破紀錄的高分或一次勝利。這有什麼不好呢?正如我們對喜劇和高分/勝利遊戲感到喜悅一樣,我們對這樣的人生,也會感到喜悅。

  但我們畢竟不知道劇本,也不知道這個遊戲是否早就被設下了必敗的結局。「人生就像一場戲」想要表達一種灑脫,但把自己侷限在了七言詩的格局裏。我們常常也只是在戲裡談戲。但如同戲劇評論一樣,可能人生無法避免的一個遺憾就是,對於每個人而言,當我們能談論人生的時候,我們還不足以談論人生;當我們足以談論人生時,我們已經無法談論了。

  想想也是出奇,何以生而為人,會想要談論人生呢?某些心理學的解釋是,我們的教育和文化體系所培養出來的一種思維之慣性,乃是知然後行,不知則不行。由於成人大多是受過教育的,因而這成就了成人的拖延症:以為必須是知道怎麼做好,才覺得能夠做好,於是花費了許多時間去知道,在這過程中已經擔驚受怕,因而是沒有做。

  如果有關於一個好的人生的完全知識——我們這樣設想時,會不會已經陷入了泥淖,舉步維艱?

  似乎比較肯定的是,關於人生,我們無法像認識一出戲或遊戲一樣,完全地知道其戲路和規則。而且,人生其實有沒有「戲路」或「規則」?畢竟,人生這樣一個過程,是不是戲或遊戲?

  無論如何,我們唯一知道而且確信的真理就是,我們終將死去,這個結果——不論是悲劇還是喜劇,低分高分或失敗勝利——無人能夠倖免。你若是問我是否存在一個可能世界其中我或是你不會死去,我只能回答,這毫無意義:這問題所問的比它本身問的要更多。而且,在這個現實世界裏,你、我、我們,就是有死的。因為有死,所以人們常常論說,有些東西無須那麼執著。

  何況,我們甚至還能斷言,由於個人體驗的私密性與唯一性,由於心靈事件無法被完全還原為語言與物理事件,「我將獨自面對我的死亡」,甚至在「我」在世之時,「我」在本質上只是一個與其他存在沒有必然聯繫的存在。孤獨是世界的本質。

  但,為什麼我要在意這些?甚至我的存在也不是必然的。與我所愛的人之隔離不過是我的死亡之另一種展示。而這些在「宇宙之視角」而言都是毫無所謂的。我毫無理由地來到了這個世界,除非上帝現身給予我一個充分解釋。我要奔向哪裏呢?我就算不走,我也隨著地球因而隨著太陽系的腳步在宇宙中穿梭見證星轉斗移。那麼無論如何,如果我本就是一無所有的,只要我願意,我總是能選擇僅僅是享受這一過程,如同在悲劇中體驗美感,在遊戲中體驗挑戰的快樂。

  在此之後,也許我會知道什麼是善的生活。又或許沒有——

  但我畢竟活過來了,甚至是快樂地活著。


最後修改於 2018-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