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志
隨便寫寫
舊文:由生到死

2011 年父親節晚於深圳荒野書店。
2018 年夏於蘇格蘭聖安德魯斯校訂。原文多有以漢字記錄潮汕話之嘗試。
 


龍應台的《目送》啊……我還記得。

在外語1的陰天下,我幾近趴着在讀。當我的眼淚流下來時,我彷彿就是那個穿着裙子的女人,我撐着傘,未來撐着我。前面是雨,再前面,就是火了。

那時我還只是想象着。

我似乎總是很記得,那年那個夏天那個下午,一如既往的陰霾,還帶有一種陽光與悶熱的沉重。我心裏還是堵着些什麼。

回到城中村中的家,發現爸爸回來了。幾日未見,頭髮白而少許多。盤腿坐在紅木沙發上,與友人談笑着,神采奕奕。見我,不知爲何很高興地「咦」了一下,舉起手打了招呼。

我楞了一下,想思考什麼,腦袋又動不起來。於是面目表情地打了招呼。環顧客廳,多了甚多補品,比如幾年未見的人蔘,一整條。

我是知道有事,知道誰有事。但似乎沒什麼擔心。也許因爲,很自然地跟自己說:「別亂想。」

媽媽說:那是別人的「數念」。2

我也不記得,我是怎麼知道爸爸患的是癌症。也許是他去醫院檢查時,媽媽說「去檢查個鼻」;也許是我覺察到其病症,上網搜了下;也許是因爲看到醫院 CT 檢查的報告單,又發現患癌是要做 CT 的……

其實,我是怎麼知道的,早已經沒有意義了——也許,我本能地在找尋一個開始。

那樣,就有結束了吧。

媽媽說,那天爸爸要返家鄉。前一天,她感覺心頭鬱悶,眼皮跳。午飯後洗碗,把剛洗完的一盤子倒扣在炤檯上。結果那盤子從中間裂作兩半。

她心慌,為爸爸感到擔憂,拜了老天公。3

爸爸就搭車回鄉了。

那時,波美欲於村溪建二水閘,以截水灌溉。向上級申報,卻遭不作爲。思前想後,領頭人決定建了再說。鄉無財政,全靠外出拼打的成功人士回鄉資助。爺爺曾任鄉學校長,名聲素佳,父親亦一如往昔念家鄉,故捐資。

不料與領鄉糾紛。於是開始了錯綜複雜的博弈。

最後的結果是,父親等出資人被潮陽區政府——興許還有汕頭市政府——軟禁在賓館。彼時,武警和防暴警察開到了水閘旁,村民拿起鋤頭木棍,要保水閘。

於是我看到,政府官員在消防車上用喇叭喊:「支持……三個代表……」消防車卻用水槍射擊村民——雖然他們手有寸鐵,不過也只幾寸。大腹便便的警官朝民居裏射催淚彈。水閘被拆了。政府官員慰問了小腿小擦傷的民警去了。4

父親在賓館裏留了一大灘鼻血,暈倒在地上了。這是後話了。

後來的故事,記不太清了。

爸爸開始會回憶過去:那年股票剛開始。第一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交易所裏。

頭髮要染黑,他買了染髮劑回來,媽媽來染。坐在椅子上,頸上套了一圈報紙,然後他低下了頭。不知道因爲客廳採光不好還怎麼的,他臉是黑的。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理石地板陰涼陰涼的,心裏忽然十分難過。後來我在作文裏,開始叫他「老爸」。

他開始等我放學回家,才一起吃飯。

再後來,哥哥上班未回,他開始代替媽媽,在客廳裏等着。

我向他借錢買電子辭典,他說:老父老仔不要計較這些。

我準備去上海,他問我:要一起去嗎?

他中途從圖書館報告廳出來,到教學樓找我。「我們上去?」「上去做什麼時間還沒到。老父老仔坐下來聊聊嘛。」5我覺得抗拒,他笑着跟我講了許多。

「要有信心……去年爸爸去檢查……通身已經無半個是好的了……如果那時我就放棄,哪裏可以到現在?……你要讀哲學,爸爸也支持你。」

那時,走六樓對他來說,已經很困難了。我發現他跟不上我,在下面喘着氣。「唔欲行較邁……」我心酸,走下去用力攙扶。瘦了,瘦了。肋骨有力的起伏着,似乎只是無力的堅持。

他的無力,開始偶爾向家人發怒,開始寡語,開始自稱「病人」。

開始每天咳着,無以入睡。

開始搬離這邊的家,到那個有我舅舅可以幫忙照顧的家去了。

我開始許久不見。

終於,開始行路了。6

我走到客廳,看着他坐在沙發,腿架在椅凳上,四肢八字張開,兩個護工還有舅舅在給他四肢按摩。他臉極瘦削,眼突兀着,呆呆地看着我。

我驚住了。「一個專制的暴君。」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我說不出話,惶恐地走到廁所裏去。忽然明白,這個暴君是可憐的,他已無任何權力,只能對着那小小的苟延殘喘的生命專制着。淚已如雨下。

「只有感情是唯一重要的。」我忽然就明白了。

我擦干眼淚,又走進去。遠遠地喊:「爸爸。」那聲音卻細微乾澀。舅舅在旁微笑着對父親說:「正越在叫你啊。」7

他緩緩轉過頭去,又轉過來,看着我,緩緩點了點頭。我則在陌生感中掙扎着。

那沙發已經不是紅木,而換成了軟軟的沙發了。

我坐到他旁邊,三姐坐另一邊。我握着他右手——他的手掌已能蓋住我的手了。腿腳也腫着。皮膚上點點紅斑,沒有光澤,沒有觸感,沒有溫度。腹部水腫,胸部和背部卻皮包骨。骨頭一直在痛着。

我扣着他沒有溫度的五指,淚水止不住了。這人確確實實是我爸爸。忽然,聽到怪異而劇烈氣喘,原來他也哭了。

不知道後來,大家的淚水是怎麼止住的。

那是倒數第三次見面吧。

那幾天我在學校感覺特別不好。白天無精打采,總是憂鬱緊張。

那晚開着空調,卻仍十分熱。我汗流浹背,幾次被熱醒。第二天疲憊地上着課,聽着聽着就想流淚。

陰雲也密佈。和大家下樓去上體育課。提不起勁打籃球。他們玩得高興,我一個人則在旁偷偷地哭了。五月的雨飄了下來。

遠遠地同學喊我:「楊德武找你!」

我抹了眼淚,朝樓梯跑過去。

楊臉色嚴峻:「正越,你收拾一下東西,家裏人很快來接你。」

……

「祝你好運,」他和我握手,十分用力地握着,「行,去吧。」

他走了。我跑去籃球架下拿衣服。我感到嘴脣溼潤,卻已無暇分清是雨是淚。

到了教室,和家姐打電話,再到上車,卻不哭了。

司機哥哥少有地煩躁,稍微一堵車就猛按喇叭。在北環大道上,車飆了起來。我說:「兄,唔欲較邁。」8他不說話。我不經意一轉頭,看到他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抹了眼淚。

車繼續飆着。

我走到那客廳,家姐用力抓了一下我的手,哭了。媽媽看到我,臉皺成一團,也哭了。

爸爸已換好壽衣,躺在那裏。我跪下來,輕輕叫了下,沒有回應。我用力看着他的胸脯,不起伏了。我摸着他心臟,不動了。我握着他手——溫度呢?溫度呢??

我多想,在燥熱的初夏,給他一些溫暖。

「來,幫你爸梳梳頭。……唉,還有半只眼沒閉好。」媽媽哭着,說着。9

我梳過頭,努力的想讓自己痛哭一場,眼淚卻只吝嗇地流着——也許我知道,後來幾天還要哭得更多。

我忍不住,彷彿像設想了許久一般,吻了他的額頭。

他笑了。真的。他知道我回來了。

後來,媽媽總是講起最後的分別。

前一晚,他躺在床上,看着舅舅,右手食指勾了勾,跟舅舅說:去叫細弟,晚上八點整我要洗澡。10

他跟護理工說:明天不用來了。(護理工卻沒有告訴家人。)

他將摯友叫來,和他在陽臺上喝茶聊天。面色紅潤,聲音洪亮,笑得很歡,喝了三杯茶。

他跟哥哥說:明天去上班吧。

早上七點多,媽媽起床,從樓上下來。爸爸坐在輪椅上,向着樓梯口,看着媽媽。

媽媽沒有多想,問候下,去煮糜、燒水。回來看看爸爸,然後坐在樓梯口打盹。

爸爸還看着媽媽。

八點多,該吃早餐了。媽媽、細叔、舅舅發現爸爸在輪椅上睡着了。很平靜,胸口只是發出點輕微的聲音,身體稍稍滑下。

「大舅你別去扶,讓四兄好好睡下,別弄醒了。」細叔說。11

後來,三人決定把他抱到沙發上讓他躺着好好睡。畢竟幾個月來,因爲頻繁的咳嗽,爸爸已經沒有好好睡過了。

九點多,還是很安靜。大舅奇怪,說父親從來沒有睡這麼久還不醒的。媽媽開始想哭。細叔則不斷地喚着「四兄啊四兄」。媽媽開始嗚咽,被細叔勸止。細叔用了一下急救措施,父親胸口開始有聲,似乎想說什麼。

最後,大家還是決定,讓他好好地行路。

後來的事情,細節就跟淚水一樣多。其實寫下來也沒什麼意義了。

殯儀館裏,爸爸躺在最後的床中,臉上化了妝。大家往他身上鋪上了花。

葬禮的安排,頗違反他的意願。12看着化妝後反而哭喪的嘴角,不知道他在那邊想着什麼。

我原以爲,人死後該自由了。原來沒有。——當然,還在世的人,一定不自由。

工作人員也是潮汕人,知道傳統。他帶着我們走到了焚化爐間。舅舅囑咐了下。

哥哥、同年兄還有我跪在地上,看着棺材。

「爸啊,走噢。」13

聽完最後一聲呼喊,按鈕一按,被機器推送着,呼的一下,便已是高壓爐中的一把火。雖然沒有下雨,這也不是想象。

再出來時——

「這是什麼?」我問自己。哥哥看着骨灰,忍不住哭了。

「鈣吧,可能還有些鐵。應該是碳酸鈣。」我想着。

從今往後,我是該給自己一個答案了。

死亡其實不可怕。人真正懼怕的乃是毀滅。他帶不走,他還希望留下。

高中政治教我們,發展是普遍的。

後來我就證僞了。這個世界上,只有無常是恆常。

在由生到死的自然面前,人永遠是無能的。

而唯有愛是普遍的真理。我想——我會好好愛着家人,愛朋友,愛你。對人友善。不妄語,不作惡。永遠——至少要永遠努力。

雲妮送的那本《目送》,我不去翻它,只夾在一堆書中。

我本想高考完后好好照顧你。但我能擁有的,只是考完英語後,涌出的淚水。

父親節快樂。


  1. 「外語」二字原文指位於深圳市鹽田區的深圳外國語學校高中部,為作者高中母校。2021 年 12 月補注。 ↩︎

  2. 「數念」,潮汕話,思念義。 ↩︎

  3. 「老天公」,或「天公」,潮汕神祇,即天神,或天。 ↩︎

  4. 據當年鄉民自製紀錄片。今不知紀錄片何在。 ↩︎

  5. 本節人物說話均為潮汕話意譯。 ↩︎

  6. 「行路」,潮汕話諱將死未死之死亡過程。 ↩︎

  7. 原為潮汕話。 ↩︎

  8. 潮汕話,即「哥,不要太快。」 ↩︎

  9. 原話為潮汕話,此處為普通話意譯。 ↩︎

  10. 「細」同「小」。「細弟」,即先父之弟,我小叔。原話為潮汕話,此處為普通話意譯。 ↩︎

  11. 「細叔」即普通話小叔。原話為潮汕話,此處為普通話意譯間雜潮汕話。 ↩︎

  12. 先父臨終前始篤信佛教,以患惡疾故,深以自己在世多作惡為然,故生前告囑母親其身後不得按潮汕傳統祭拜三牲。然主事者以「不成體統」為由,或更以兄弟、男性自居而藐視母親所言,於法事以三牲祭拜。 ↩︎

  13. 潮汕話。 ↩︎


最後修改於 2018-0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