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志
隨便寫寫
政治之外
記科索沃田野與一些情感

  從普利什提那往維也納的航班上,同學問我感覺如何。一個星期過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短者因有所未完,長者因正當常態。正當常態時返回舊有生活,有如盆栽於春天所生枝椏因不合型而被一刀剪斷,既可惜又不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在此時尤爲正確。

普利什提那清晨。遠處藍色高樓爲科索沃政府大樓。

  普利什提那說不上美麗。上世紀模樣的建築,大量西歐商業,比維也納更多的英語招牌,對美國的癡迷,冬天夜晚的霧霾與煤炭味,街上乞討、販賣商品、洗擋風玻璃的小孩,對我來說如同貝爾格萊德一樣,都只是喚醒了記憶中九十年代中國的另一個個化石。最近幾年在歐洲的生活,在各地旅行,認識各國朋友,在每一座城市因為同樣的事情快樂或傷心,讓我瞭解到人類大不相同之中的大同。維也納也只是另一座城市。到最後,城市村莊都只是背景而已,唯有人在其中創造了生活。不過普城因科索沃歷史而尤為特別:在天主教徒佔總人口不足 3.5% 的所謂伊斯蘭國家、阿爾巴尼亞族為主的首都市中心坐落著一大座特蕾莎修女天主堂,而特蕾莎修女出生在現馬其頓共和國首都斯科普耶,大部分時間在印度度過。這座天主堂兩側兩條市中心要道分別為比爾・克林頓大道和喬治・布什1 路。

日暮下普利什提那的特蕾莎修女天主堂。

普利什提那的一間化妝店(照片經過處理)。

  科索沃之行對我而言不只是實地認識一個,如非專業原因,並不會到達的國家;亦是一段自我認識、掙扎的旅程。讓自己隨同學去迪吧,嘗試跳舞並享受跳舞(雖然每每如此便很快進入一種對超乎尋常明晰自我意識,清楚地知道自己快樂與否,以及不明白為什麼要強迫自己做自己並不喜歡的娛樂)。在這個過程中認識到自己終歸常常只是有心無膽。最終常常只能是坐在一處,責怪自己的保守,又遺憾於因過敏不能飲酒。「亞洲男性三十歲才到青春期。」在回維也納的飛機上,我和旁邊的同學說起,東亞的表達可以如何含蓄 ,以致通篇無「愛」字,而字字關乎愛。「做你自己」真的是對的嗎?又或者我只需要走出舒適區、採取更有效的方法?但「舒適區」和「我」的關係又如何?

普利什提那街上的狗對人都很友好。

  科索沃讓人憂鬱,是我在行程最後聽到的一種反饋。想要到國外謀生的阿爾巴尼亞青少年和維也納、威尼斯的學子並沒有太大差別。科索沃糾纏的歷史,普利什提那的奇異亦不能改變寄宿家庭 15 歲女兒蒂婭也喜歡 YouTube 和 Netflix 的事實。不同的民族似乎確實只是不同的想像,而「人」則是不變的。當然,這到底是本來如此,抑或只是全球化的產物,則有待考證。 我送了蒂婭《想像的共同體》。看到她年輕聰慧,15 歲已掌握一口流利清晰的英語,交談無礙,心中不免高興。或許歐洲地區並不存在「前輩期望」這種文化心理現象,但來自東亞、中國,總不免希望她將來無論在何處,哪怕 2050 年遠征火星,能成就一番事業而不落入民族主義陷阱。不過反民族主義的我恰恰在科索沃體會到,反民族主義並沒有逃脫民族主義本身;對民族主義的過分關切與思考讓我在科索沃擁有「民族主義敏感」,而這恰恰是對科索沃其他種種一切的麻木。到底,蒂婭以後按着自己選擇生活得開心最重要。我或許只是遺憾於自己生活中的遺憾,對自己不才不能淡淡憤懣。 我問庫提對社會理想的追求和個人生活如何平衡。最後他玩笑似地建議「回到監獄」。當他那麼講時,我想起了深圳、愛丁堡、維也納自己的房間。或許獲得自由並不需要遠赴天涯。未來幾年應該如何?我想着即使來科索沃、去非洲工作深耕人權亦未嘗不可。但這或許只是一種犧牲自我的道德感在作祟。三十而立的壓力,自幼中產的想像,都是內心掙扎的一部分。有時我又會想起菩薩道,想起在台灣時看過的記錄片,贊斯卡的喇嘛發願要帶村裏小孩出去上學、出家,歷經艱辛而成功的故事。他們的幸福或「幸福」到如今我仍不能確信。然而如果人生歸根到底是一場賭注,那麼爲什麼賭這不賭那? 雖然有遺憾,不過我還是很高興這段時間認識了新的人,有了新的快樂回憶,即使將來或許只能在日常或睡夢中剎那追憶。聖安德魯斯的海,佩亜/佩奇的月光,這些幸運,我希望在下個十二年仍能在不同的情形下擁有。

2019 年一月於維也納
 


  1. 喬治 H. W. 布什,即小布什。 ↩︎


最後修改於 2019-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