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志
隨便寫寫
該不該學哲學,清顯,自殺證我

  晚間看知乎通知,有《该不该学习哲学?如何学习哲学?》。提問者述:

我是一个心思很细腻的人,在很多常人不以为然的事情上想的很多,因此也常常有不快乐。我妈说我心眼小,我觉得不是,是我思考的东西别人根本不觉得是个问题。

  這突然讓我想起了中學時期的自己,父母、特別是有段時間(據大姐後來所述)先父的擔憂。身在維也納寒冬的晚上,病中的我在自己電腦屏幕面前掙扎了許久許久,都未能在修改碩士論文這件至關重要的事情上取得可觀的進展。青春期時的憂愁,讓深圳冬春的陰鬱比起多年後被廣泛報導的空氣汙染更為可怕。畢竟空氣汙染只須努力便有解。

  答題時我剛剛看完太宰治的《人間失格》。葉藏是最近這幾年與松枝清顯一樣,讓我不知是否應當批判的人。我有時想,或許因為我曾經學過社會工作,在陽明山上讀過、聽過那麼些案例,即使不是社工亦一直嘗試秉持社工價值、分析模式、操守,才對這樣軟弱、缺乏意志,不能振作、奮而過上「好」生活的年青人抱有遲疑的寬容。最近幾年個人心理學的流行、相關微信公眾號的成功,莫不反覆呈現著當代中國民間對於「個人」的迷信。但在當代中國,這恰恰不是根源於個人的問題。

「你一定野心很大,有野心的人總是顯出悲傷的樣子。你究竟還想要什麼呢?」「要一件有決定意義的東西。可那是什麼東西,我也不清楚。」1

  我到最後亦不知道清顯想要的「一件決定意義的東西」是什麼。縱觀清顯一生、諸世,或許唯有右翼愛國少年勳確實在追求此物。但到了《天人五衰》,對於作者三島由紀夫而言,或許這追求恰恰是虛妄、矛盾。「清顯」的不存在、輪迴之不可證,本多畢其一生苦苦所繫,原是空無的執著。然而恰恰又是三島講述,或許更親身實踐了「自殺證我」。此中邏輯或正在於,人活一生種種行事既然都不能證「我」,那麼相較於活著所呈現的空無,「自殺證我」便是一件有決定意義的事情。

「只剩我孤身一人了。对爱欲的渴望。对命运的沮咒。永无止境的内心彷惶。漫无目标的衷心愿望…… 渺小的自我陶醉。渺小的自我辩护。渺小的自我欺骗…… 对丧失了的时间和失去了的东西的急切怀念。年华的虚度。岁月的蹉跎。青春无情的流逝。对毫无成就的人生的愤懑…… 一个人的房间。孤身送走的日日夜夜…… 绝望地与世界和人间隔离…… 呼唤。听不见的呼唤…… 表面的荣华…… 空虚的高贵…… 这就是我啊!」 2

  也可能,如果活著只能經驗軟弱的我,苟且於人間規則,掙扎於捍衛個人尊嚴和向人情事故妥協之間,那麼飯沼勳所呈現的「七生報國」形象,確實是(撇去其政治、行動理念不談)一種至樸至純、為人的理想。若說《春雪》中軟弱無能的愛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那麼《奔馬》中清顯轉世的勳,如能讓讀者感到遺憾,亦不過是一種感服於其熱誠、「由他去吧」的遺憾。3 活著的我是軟弱的,無力對抗世界,又空無的。但思想上,似乎可說——或許基於人的妄想、不甘——我並非如此。剛烈的自殺,或許正能證此勇敢、堅韌之我。

  我還是抱著遺憾的心情將知乎上的問題回答了。最近數月見到類似的問題,我總忍不住回答,總是想告誡後來者,要考慮清楚。而今晚的答案,並不是針對選擇哲學作為專業時所需要的謹慎,而是年輕時面對生活憂愁時,對於自己的情緒和思考所需要的謹慎。

  我的遺憾在於,年少的人多半不懂自己也不懂世界。那些早已多少懂得自己、懂得世界的前輩父輩們,似乎——至少在我年少時,以及在松枝清顯、葉藏的故事裡——又常常不懂年少人。假使年少時人能夠知道自己可被理解,真誠的關懷與愛能得,自己的憂愁微不足道,人世的災難可以何等慘絕人寰,種出來的糧食不必然衰敗,大千世界有種種喜樂悲哀——世界豐富,人生非抽象,那麼後來的他們面對生活,或許並不會那麼無力。我之所以不願意批判清顯與葉藏,在於他們的社會文化、他們的父輩,並沒有給予年少的他們突破陰鬱的可能和支持。世人以為意志可以勝利,而勝利的意志可以無條件生成於人——「只要你想,足夠努力」——不過是視人為無限制可編程的機器,是「自殺證我」的另一面。

  在一個人的房間裡行文至此,懷念過去、詛咒命運的我所寫下的,或許亦不過是渺小的自我辯護罷了。


  1. 三島由紀夫作. 唐雪梅譯. 《春雪》.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0 年 8 月. 第 17 頁。 ↩︎

  2. 三島由紀夫作. 唐雪梅譯. 《春雪》.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0 年 8 月. 第 367 頁。 ↩︎

  3. 自詡中左翼的我,亦不能不為三島筆下的愛國少年所感動,哪怕這是右翼尊皇、七生報國之愛國。 ↩︎


最後修改於 2019-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