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冬，我去了一趟貝爾格萊德。¹那幾日讓我耳目一新。告別我親愛的朋友與在地導遊 Nicola 之後，我搭了一趟夜班火車從貝爾格萊德去往布達佩斯。我剪輯的這部短片就是當晚在火車上拍的。

　　這自然是非常入門的創作。我只使用手持的手機拍攝，並用毫無訓練的剪輯技術與哲學來攝製這部影片。本片或許不值得寫千字探討，但我想藉此機會在下文解釋影片背後的想法，從而談談最近幾年讓我一直掙扎的「無聊」（boredem）。

　　做這部片有三個目的，其中兩個與無聊有關。那晚的火車行程，無聊：我沒有人可以聊天，沒有書或視頻可看，手機網絡時好時壞，而且很快連手機上的遊戲也讓我感到無聊。除了等着到布達佩斯，我沒有太多事情可做。

　　那可謂是深度無聊性（boringness），² 而且我並不只是感到無聊，更意識到無聊 （boredom） 。意識到無聊與感受到無聊不同。當一個人感到無聊時，他可以做些不同的、有趣的事情，並沉浸其中。而當一個人意識到無聊時，他正處在一種意識乃至生命的狀態。在其中，他會明白他正在做或者將要做的事情，都可能不過是分散他對無聊或生活本身的注意力。但他會在某個時候意識到，這種分心並無什麼效果或意義，從而不斷地回到無聊的狀態——畢竟分心從來不是解決辦法。

　　主動地在火車上創作（包括考慮拍什麼、怎麼拍，並確實去拍）這部短片消遣了不少時間，而且頗爲有趣。這部短片或許沒有（太多）創意，但畢竟是嚴肅創作。和其他嚴肅創作一樣，作者需要考慮許多問題，而解決這些問題會帶來一些樂趣。另外一些樂趣則來自主動嘗試要變得有創意，比如說，用新的獨特角度看待事物。影片中的一個例子便是我拍沒有水的廁所。我這麼做的部分意圖是想呈現一個人可以無聊到連廁所功能的好壞都值得觀察。這時，創作就是主動反擊那深深的無聊性。

　　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夠捕捉、呈現和傳達火車上讓人感到無聊的性質，和對無聊的體驗。那夜火車上無聊性之所以如此之深，部分原因在於經歷過貝爾格萊德獵奇經歷後，³ 回到在維也納日復一日學生生活的前景。那時我仍在等待我哲學碩士論文的結果。這種等待與火車上諸多等待一同引起了我對我生活的恐慌：反覆爭取（任何目標的）進程，但本質上是反覆等待他人的評判，反覆盼望着最好的結果。塞爾維亞之旅，亦就似從真實生活分心並逃離。

　　而創作此片，便是希望在火車上與這種生活中的無聊作鬥爭。直覺上，我認爲創作是解決生活中的無聊的一種方式：至少能夠解決我所感覺的那種無聊，那種因致力於增加個人所有以及增加爲實現此目的的種種工具、最終將人置入某種框架、變成機器並異化而產生的無聊。私人創作，不關注創作所能帶來的效益而關注創作本身與作者的體驗，或能有效反抗生活中的無聊。⁴

　　而如果無聊性與無聊能夠被捕捉，並被觀衆接收，那麼我會好奇觀衆們會有何反應，以及他們對無聊有何想法。我忍不住會想像觀衆在看這部影片時，會在某個時候打哈欠。但我希望會有人「主動」地觀看這部影片，能夠感受、體驗和反思其中的無聊又或是他們自己的無聊（boredom）。這種意圖導致了攝製影片時的一個挑戰，即我不能真的就無聊（boredom）創作一部無聊的電影。我想對我來說，如果任何觀衆會說影片真無聊，並且看了五分鐘就關掉影片，那麼這片便是失敗了。所以，這影片並不是對那夜車旅程有多無聊的真實反映。比方說，我沒有影片裏剪入所有的等待以及其真實長度。當時的塞爾維亞—匈牙利邊檢時間長得讓人無可奈何，但在影片裏只有幾分鐘——畢竟我不能冒浪費我朋友或任何觀衆生命之不韙。

　　在無聊這個話題以外，我亦希望捕捉到夜晚火車運動時所能見的美景。我希望搭火車旅行，主要就是因爲從火車上看到的風景：靠近陸地，因而把更多旅客們所生活的世界的細節帶給他們。而且因爲行程已經確定，往車窗外看的人只能接受景色，全然不能通過想看什麼、選擇看什麼來過濾他們的視野。因此旅客們常常會意外地碰見許多不搭火車就不會主動知道或注意的事物。期待能夠欣賞將來的事物，常常減輕了火車上漫長旅途的無聊性（boringness）。

　　這種情況在夜間旅行時尤甚。我留意到世界在深夜和凌晨時相當繁忙。又或者說，其實有兩個世界：白晝與華燈初上⁵ 的世界，和三更半夜、凌晨的世界。有幾次天亮前去機場時，我會看到有人，比如在集市交貨的農民與維也納的派報工人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影片亦捕捉到在一次等待中，深夜的貨運火車，以及服務於貨運火車的（影片中能看到的）那位工人。這是我不曾瞭解、一般亦不主動探索的世界和人。但他們對日間世界的支持卻無與倫比。單單是遇見這三更世界，便帶給我階級差異的衝擊。看到那似乎並不比我年長多少的工人減輕了我對無聊的焦慮。這不僅僅是因爲在我拍片時他突然出現、那場面與燈光的美感，還因爲我感受自己作爲能夠在夜晚睡覺、享受日光的人所擁有的幸運與特權。

　　以上這些，以及夜晚燈光的美、火車運動時所能見景色之美，亦是我所想捕捉並與人分享。另外一種美則是火車上的噪音以及其他人所發出的聲音。我難以解釋爲何燈光與人們的聲會是美的，但也許在彷彿永恆的等待與無聊中， 日常事物的美更容易顯現。我亦認爲對美的享受、欣賞與主動創造亦是與無聊作鬥爭的好辦法——正如我希望觀衆們在看這部影片時能有此感受。

最後修改於 2019-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