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志
隨便寫寫
如何歸家

  這不僅只是買張機票、收拾行裝那麼簡單——特別是這段時期對一個在海外生活幾年的中國人來說。

  有些東西我要寄回國。今天我在某運商網站查詢,並看到了這句話:

禁运品:
[…]
录音带,录像带或任何含有政治,经济,文化,道德题材以及涉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印刷物品(非常重要) 1

  我看看書架以及桌上的國際人權法手冊。我一個學道德哲學和人權的,哪些書不含有,比方說,道德題材?

  我也要找個回去後能夠穩定科學上網的機場。在某機場註冊頁面上,我看到:

谢绝一切极端政治人士注册 2

  但誰才算「極端政治人士」?定義並沒有被給出來。

  我也在為接下來幾個月在某城的事實找地方住。在某個挺流行的平台上,我被要求要簽署一份「信用合同」,據此,我必須(按原文)「不可撤銷地」授權公司搜集證明我信用的信息。感到憂慮的我問了律師朋友合同是否有效,也聯絡了客服要求澄清。雖然幸運地得到了積極的回覆,但不免想起去年 GDPR 將要施行時全球許多企業的慌亂。

  八月十二日(歐洲中部時間)下午,我試着想和我朋友 Sebille 來場「神界:原罪 2」的多人遊戲。 Sebille 在我家本地一家官媒工作,為了報導香港的情況已經超時工作一段時間。我們之間有不少討論,情緒則可能更多。他擔心我的安全,畢竟我在中國社交媒體上講太多,總嘗試轉發一下新聞(即使有時會被刪或隱藏)。今天他放假,我們覺得可以玩一下換個心情。

  就在遊戲緩慢讀取時,我讀着某些香港 Telegram 的頻道。有位大陸人在香港機場被香港示威者圍,個人物品被拍了照。我就發給 Sebille 那張照片,心裏好奇他是否認識那人,或者照片上另一張名片上的姓名。我們當時正在通電話, Sebille 看到了照片。他突然用明顯有些擔憂的聲音告訴我: 「我要去處理一些事情,等下回來。」

  幾分鐘後,遊戲奔潰了,而 Sebille 還沒有回來。於是我就問他,「你還好嗎?」他發回一條簡短而帶震驚的語音信息:「我同學被打了。」

  我心咯噔一下。

  雖然後來證實被打的不是他的同學,然而,經確認是大陸官媒環球時報的記者。很快,討論其他聊天群組裏開始。消息很快回到了中國大陸。我的圈子都比較自由化,或者說支持民主。就我感覺,我們所有人都難掩失望和遺憾,亦對事態前景感到悲觀。

  香港人和大陸人之間的縫隙和裂痕在過去幾年已被擴大。今晚則可能變成一個極深的傷口,無論是否做局造成,經過幾代人亦未必能夠癒合。而本已有傷的人可能正往傷口撒着來自牆內官媒和信息操控的鹽分。

  而這都發生在大陸機關毫無徵兆地中止所有赴台灣個人自由行,以及禁止大陸電影參加台灣金馬獎之後,當大中華地區內(不僅僅政治上)事情都更為複雜和讓人難受之後。

  西方人已經在憂心社會分裂。而正如其他與中國有關的事物一樣,中國的社會分裂因其人口以及高牆規模會更大。

  我的朋友 Sebille ,在我們那麼多理性的討論後,仍然無法自持而情緒激動。他中途暫停休假工作了一段時間。回到聊天時,他有所平靜,因其丈夫告誡:如果你是真的自由派,就應當冷靜;如果你是媒體工作者,你就有責任要冷靜。他說他們組是最後一個崩潰的,但還是崩了。我们討論了環球時報記者是否被派去做局 ,以及國內媒體反香港示威者的統一戰線。很難得,最後我們竟然還能開起玩笑。保存下一切,或許這些將來就是歷史。「但不要像你丟失的遊戲存檔一樣。」

  這或許已是他第五或第六次在凌晨兩點睡覺。

  我在窗邊抽菸,感到欲哭無淚。鄰居的爵士樂和樓間迴盪的做愛聲帶給了秋季將至、維也納微冷夜晚的一陣日常生活的平靜。這種時候我總怕睡覺,不知道睡夢中將會發生什麼,以及歷史的潮流會將我們帶往何處。說到底,人們之間有真正的分歧嗎?所有的掙扎可能不過是為了一個同樣的目標,即能在安全之中愛我們愛的人,每時每刻愛他們。

  我想我們已經做到最好?但我們面對的是一個現代哥利亞,而我們不是大衛。綁住我們的小命運讓我們沒有足夠勇氣,而世上也沒有什麼上帝。

  我不知道如何回家。隨着太陽在遠東升起,我中文圈子裏的一位女生說他剛大哭,因為他母親激動剛地問他還是中國人。別的朋友的建議?自我流放,成為沒有家和故鄉的人。「某種程度上世界公民就是精神上的流浪漢。」至少這樣難以傷心。

  我一直都相信, 我首先是一個人,其次還是中國人。當然實際地講,假如我有得選,當歐盟公民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2019 年 8 月 12 日夜於維也納。
 


  1. 原文 在此。 2019 年 8 月 12 日訪問。 ↩︎

  2. 原文 在此。 2019 年 8 月 13 日訪問。 ↩︎


最後修改於 2019-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