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志
隨便寫寫
黑狗說
準確描述抑鬱狀態的一種嘗試。

  黑狗又找上了我。

  我下樓取外賣時,見著了她的臉。而黑狗就坐在攝氏幾度的水泥地上,看着我,眼睛反射著九十年代居民樓裏兩千年初的日光燈。

  或許我該叫它獵犬。我記不知道黑狗從哪裏來,什麼時候來,亦不知它爲何會找我,又什麼時候會走。但它總找得到我。

  我亦不趕它。畢竟黑狗並不向我討食。它又是我見過的所有狗中,性情頗爲溫順的。「溫順」這詞聽著有些讚揚。實際上,黑狗亦可以說冷漠。它既不親熱我,亦不對我搖尾巴。它不像很多年前,我好友瑜哥養的八哥阿 B 。那時阿 B 在大學墮落一條街拐角的二樓勝地荒野書店裏,會先向前天剛剛來過的客人狂吠,見客人對它的嚴正抗議好不領情,還和老闆瑜哥談笑風生,便垂着尾巴小跑開,打一個不屑又失落的噴嚏。未幾見到客人吃東西,就會在客人身旁坐下,鼓足汪汪兩眼,彷彿暗示瑜哥上個月早已入不敷出。再把兩隻前爪搭到客人的腿上,就那樣討了十秒,怕是後腿撐不住了,才放棄。

  想起過去,我才記得黑狗也已跟隨了我很久。今天的它樣子和體型都無甚變化,但越發油亮的黑毛似乎變長了,偶爾可以看見一兩根白髮。它隨我走過小區樹林的陰影,悄無聲息地不見,又再昏暗的路燈下出現,原本棕黑色的眼在黑暗中亦發出一點點黯淡的白光。南下的冷空氣讓我小跑起來,黑狗卻不着急。等我取了外賣,他還慢慢地跟在我身後二十米。見我轉身,它停了下來。我以爲它是餓了,但它並不嗅我手上的外賣,只是繼續慢慢地跟著我。

  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問過黑狗它從哪裏來,又爲什麼會來。當然,狗會聽得懂人說話嗎?原來我常常會有點害怕黑狗,畢竟小時候我給狗嚇過的次數多了。亦想要趕它,但有段時間無論怎麼咒罵、拍打黑狗,它便是不走。它躺在我腳上,或是床上,每每我推它,它便越來越重。於是我放棄了。後來見黑狗多了,我亦就不怕了。它很安靜,常常就睡在我身旁,一聲也不出。在沒有朋友的日子裏,黑狗常常成了我唯一的陪伴。我有的時候一整天在那 20 平米的屋子裏,陽光從隔壁廁所邊上的外牆反射進來,透露著一點點世界的氣息,天花板斑駁的白牆也藉機顯現了歲月落下來的痕跡。我就那樣望着,想像這屋子在戰爭前到底會有多氣派,以及當時的主人家過着什麼生活。這時,我會發現黑狗正隔着被子睡在我的雙腿上。牆上的暖氣片在那空曠的房間裏顯得很單薄。

  「黑狗啊黑狗,你到底又從哪裏來呢?」我拍拍它,它卻不說話,只是閉着眼平靜地呼吸。呼出的氣沒有一絲溫暖 ,反倒奪走了我手指尖遺留的被窩的熱氣。

  「希望戰爭前房子住着是一戶人家,至少兩人。」我這麼想着,意識到人的數量可能毫無意義。

  這種時候我知道我該起床。但看着黑狗,常常我又睡過去。我可不會簡簡單單地睡去;我是奔著自己的夢睡去的。別人懷着夢想起床,而我懷着夢想睡去。在夢裏,我常常能見到許多再也難以見到的人。我仍然會是我父親的孩子,又或者或者高中班級裏和同桌開玩笑的那位男生,又或者是一起玩樂或共度難關的朋友。最難得的時候,我會夢見她,在她面前愉快地笑,或者看着她在面前愉快地笑。有時我會終於因爲傷心而大哭一場;因爲見不到這些人傷心,又因爲在夢裏見到這些人而傷心。但我亦安慰自己,原來我還能夠哭泣。於是落到脣邊的淚水竟然有幾分甜蜜。我擦了擦眼淚,鹹味還在舌尖,而被子邊緣早已有些溼透。我呼了口氣,四下看不到黑狗,卻感到如釋重負。房間的白牆就著微弱的陽光和年久的灰塵依舊黯淡。我說不上是幾點,只把眼睛閉上,希望回到剛剛的夢裏,或者再哭一場。

  過去有段時間,我抱着她時,只會笑,從不想哭亦沒有緣由哭。那時在海邊生活,有什麼哭的理由呢?打風時,那片海可以衝出驚濤巨浪。然而我每次回想起那生活,記憶中只有黃色的細沙,青色的海水,藍色的天,白色的雲,綠色的草,棕色的岩石,四月的鮮花,六月的油菜,五月初生的太陽,七月在溼潤細沙上散步的人們與小孩的笑聲。

  到了八月我再去海邊時,只剩下我一個人去看海。有一天下午,黑狗就在沙灘上的亂石堆前坐了下來。那沙灘從平滑細膩的一片黃沙變成雜亂無章、鋪滿死海草的灘塗,只花了一晚的時間。我看着黑狗,總覺得它很熟悉。想來,是老朋友了。我實在無人可以說話,便又對著它說了起來,像過去數不清的日子裏一樣。我會講童年時的回憶,某年夏天父親帶我到城裏買的風鈴,或者是我們一家六人夏天裏看的電影。或者是她穿着夏裝走下樓梯時的身影,又或者是後來秋天時她和我在四樓欄杆邊聊天的笑聲,又或者是後來羅馬人民廣場上圓月下和她的一吻而後再也沒有聯繫,又或者後來我和她在幽暗房間裏不斷做愛而我察覺不到自己對她的愛。又或者是後來週末的早晨和她一起做飯看着她把中午的鮮花插進昨天的兩個啤酒瓶裏,或是她枕着我的手臂熟睡時我痠痛而不忍的無奈。我就這樣說了很久、很多年,把別人沒有聽說過的故事都講給了黑狗聽。黑狗總是很安靜,一聲不出地聽着我講,連我抽菸時吐出的煙霧亦不會迴避。直到有時候我停下來,停了久了,它才把頭偏過來,看着我。那神情,彷彿它還沒有吃飽一樣。

  那天下午我撫摸着黑狗毫無體溫的毛,才發覺不知不覺中已經這麼長了。我說:「黑狗啊黑狗,你跟著我有什麼好處呢?我沒食物餵你,我每年搬一次家,我的故事亦老掉牙不動聽。我見過人生極難過的事,亦體會過了人生極幸福的事了。我看到以後的人生就和你看到的這片北海一樣,一望無際,但遠處就是邊緣,而且明明白白,陸地就在對面。只要你努力地游,或駕船,你就能夠到挪威或者丹麥或者荷蘭。你跟著我,可沒有什麼好吃的。」

  我剛講完,黑狗把頭擡向天空,「嗚」了一聲,又靜了下來。

  就這樣,黑狗跟着我到了今天。它越走越慢,有時我還得停下來等它。童年時於它素不相識的我,如今竟有些捨不得黑狗。 我亦不是沒有想過殺掉黑狗。但連魚都沒殺過的我,在用刀尖抵過一次黑狗的胸膛後,就放棄了。畢竟,我習慣了。沒有了黑狗的生活,我會過得習慣嗎?黑狗雖然安靜不會說話,但我畢竟可以和它說說話,它難免有時亦會示意一下它知道了。這樣,我就完成了一次對話的共謀。我亦怕死亡會痛。我想黑狗走,但不希望它受苦。在我設想當中,如果可以,我希望黑狗可以「噗」一下 (非常輕的一聲,幾不可聞) ,消失不見。它將不是死去,而是「不存在」了。不是流血過多、機能損傷的死亡,而是在本體論上完完全全地沒有了。這樣,黑狗就不用去糾結有沒有下輩子,不用去害怕死後的世界,真的脫離六道輪迴,亦就永遠不必再跟着我,不用再聽我到時和它講的故事,不必爲種種事情煩憂。離開這個世界,理想中應當是這樣一種「不存在」的方式。

  鬧鐘把我喚醒。我搬到這個更小但明亮的房間已經有一兩月。窗外小區的樹林間,每天清晨有我很多年沒有聽過的鳥鳴。鳥鳴與陽光常常讓我忘記了黑狗。但我知道黑狗就躺在那張我一人睡的雙人床一邊,等著我再和它講故事。


最後修改於 2020-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