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志
隨便寫寫
花瓶
一个隐喻。(注:尽管作为比喻,「花瓶」在当代汉语里是对女性的贬损与物化。但必须郑重强调,本文使用「花瓶」这一意象并不包含此种意图、效果或者意义。)

去年 11 月,一个微热的秋天晚上,我在博物馆见到了一个花瓶。当时从我的视角而言,我只是从花瓶远处的走廊穿过,往左边的门瞥了一眼。昏暗大厅里唯独这个花瓶反射著闪耀的光芒。这一瞬间永远地刻在了我记忆里。于是当我看完了另外的厅展,我又折返了回来,想趁博物馆关门前去好好看一看。等我匆匆步行回来时,花瓶周围站着几人。我胆怯了。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见那花瓶原是汝瓷,淡淡、细密的天青色让人想起丝滑抚过肌肤的绸缎,其中透着点点、片片、朦胧的白、粉、紫⸺原来早先我见到光芒并不是射灯照耀的结果,而是花瓶自身无出其右的美。

我无法忘记这美,于是我去了博物馆当志愿者。如此一段时间后,我终于来到花瓶所在的大厅帮忙。有一次,博物馆举办了一个为期半个月的夜间特展,而那时我的工作岗位,就在花瓶身旁。当特展的音乐响起时,似乎可以听到花瓶也随着旋律、和声共振出瓷器自身美妙的声音。我往往趁别人不注意,多看花瓶几眼。每一眼都让我快乐,我也不由得总是微笑起来,往往要刻意地压抑自己的笑容,免得被人发现。

在这样的注视中,「永恒」一词所蕴涵的语用学意义与其语义学内涵之间的矛盾,透彻无疑。「永恒」并不是流动时间的无限增长,而是一刹那时间无限的静止。或者应该说,我期望这瞬间永远静止⸺那么花瓶的美,那朦胧的青、白、粉、紫,那自身迸发的光芒,就会永远停留在我的视网膜上,我的神经元中,我大脑的灰质里。美在它出现的一刻,已经满足人生命的一切需要;宇宙在美出现时,已经呈现了全部真理。在那样的注视中,尽管我与花瓶之间有著物理距离,在另外某一个空间之中,我想象着,我们已经完成了精神、理念的统一。剩下的只是平静的快乐,快乐的平静,以及,美。

展览终有谢幕时。有一天当我又重新见到花瓶时,我才意识到,花瓶与我之间有一层防撞玻璃。这种物理上的隔绝,正如《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A.T. Field」,象征著人类相互之间精神、情感与感受上的隔阂。花瓶会知道我对它的注视吗?它会知道站在它身边、看着它时,我就已经无比幸福吗?

然而隔着玻璃,我却不能开口问它。这时我会想,这层玻璃究竟是保护花瓶,还是保护人?究竟是玻璃将花瓶罩住,还是人用玻璃主动将自己和花瓶隔绝开?毕竟,这花瓶的美,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赞叹。如果有历史,这美是历史此刻最大的幸运;如果有上帝,上帝已经宽恕了一切罪而保全了这美。在这种美的面前,即使自恋的人也能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丑陋。我甚至没有勇气对它说一句话⸺这仅仅因为我担心我的话语并不能如美妙的音乐一般与它和谐共振。也许,没有了这层防撞玻璃,我与花瓶之间可以更亲密,我可以更好认识它的颜色,它的特征,它的一切;可以抚摸它的釉质,可以更好地欣赏它的美,记住它的美,记住它的一切;构建一个共同生活,其中充满了它与它的美⸺但我没有勇气。我没有自信自己能够介入、融入花瓶此后的历史。甚至也许我努力了,有一天一个疏忽或者一次得意忘形,花瓶便会因为我而受损或破碎。比我更能欣赏瓷器、更懂瓷器的人也大有人在。如果花瓶有意识,它又如何一定会选择由我来成为它往后历史的重要部分呢?

这些,无数博物馆长们想必也思考过、焦虑过。终于,不如只是用防撞玻璃将自己反向隔绝,在每一次会面时抓紧机会注视,在每一次注视中努力记忆。此后,每天祈祷自己不会失忆。这层防撞玻璃,至少使我免于被自己的脆弱与担忧冲撞,使我免于活在想像花瓶破碎的担忧中。至少这样,就算在最寒冷的雪夜中,虽然已经不知道花瓶去了哪里、出现在什么展览、又被谁欣赏、照顾、成为何人生活经验与历史的一部分,但只要想起自己曾经竟然见证过这样的美、与其相处过,也将能会心一笑,为神与因缘的眷顾而宽心,知道自己不枉此生。

每每此时,我总要怀疑起人生活的日常一切与其目的。我们每日反复起居、劳作,究竟为了什么,又要去哪里?即便有终点,到了终点我们就会安心吗?人类努力的历史是否确如钱锺书所写,只是「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1人生的错位是否又像周云蓬唱的那样,「孩子们梦见自己的小孩,老人们想着自己的奶奶。只有中年人忙着种粮食。长出来,又衰败,花开过,成尘埃」?2我是否无论做什么,最好的结果仍然只是隔着玻璃,偶尔注视一下花瓶,然后带着有关它的一切记忆,过自己的生活,求得一个好死即可?

常常有智者在此时会指出,世界上当然还有其他花瓶,还有别的美:同样好,甚至更好。这种理智上恰似的正确,很容易忘记同理(empathize)人类对于「独一无二」的情感依恋与执着。科隆大教堂肃穆高耸的双塔,圣彼得大教堂的华丽与广场,米兰主教座堂的白色正立面,圣家堂的彩色玻璃透射出来的有机森林,亚西西圣方济各座堂里的乔托,等等⸺这些我都爱过,但他们都取代不了圣索菲亚3那古罗马人留下的穹顶,圣和平教堂4里朴素的十字架,圣维塔座堂5的马赛克,圣救世主礼拜堂6里的「力量、信仰、知识」7彩色玻璃,卡布卿地宫8里的骷髅,反过来也一样。它们相互之间不可替代,并非因为砖石不可修复或者设计不可复制,也不是因为何者比何者在任何意义上更美。而是因为,在我每一次走进圣索菲亚时,我的生命都已经不同。独一无二的人、事、物注入了我的生命,使我此后的生命经验独一无二;个人生命经验的独一无二又从此成就了这些人、事、物的独一无二。我于此间,就发现了「我」的存在,「我」不惧怕无常的安稳基础,「我」面对浩瀚宇宙时一丝伟大的慰藉。而那一刻生命迸发出来的光芒,就是我第一次遇见这花瓶时所见的光芒。旧有的皮壳崩塌了,血液如同炽热的熔浆,从沉睡的地心向上涌动,地表有了温润的新土壤,生机又复盎然。

这一切,说到底,会不会只是我与「我」之间惺惺相惜、自恋的幻想?会不会只是我在大工业、大金融、大数据、大政府一望无际的贫瘠中渴求一种单纯人性的存在?会不会只是我未泯的人性与兽性热切地意欲占有?会不会只是荷尔蒙冲击大脑产生的焦躁不安?还是说,我的情感,的确能简简单单被称作「喜欢」、被称作「爱」?

It’s a delicate matter ⸺ 关于这一切,我只能如此含糊其辞。


  1. 见钱锺书《论快乐》。 ↩︎

  2. 见周云蓬《空水杯》。 ↩︎

  3. Hagia Sophia, 即「圣智」,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 ↩︎

  4. Hagia Irene, 前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三大教堂,现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前奥斯曼帝国 Tokapi 皇宫博物馆内。 ↩︎

  5. Basilica di San Vitale, 在意大利拉文纳(Ravenna)。 ↩︎

  6. St Salvator’s Chapel, 在苏格兰圣安德鲁斯(St Andrews),为圣安德鲁斯大学两座礼拜堂之一。 ↩︎

  7. 拉丁文:virtus, fides, scientia. 其中 virtus 原义「勇气」,又义「能力」/「力量」(strength)、「德性」(virtues)。作为「德性」时不再单指勇气,但包括了勇气。此处提及的圣救世主礼拜堂中的彩色玻璃,其中 virtus 为右手持矛左手持盾、身穿装甲与头盔的女武神形象,故汉语选用「力量」。 ↩︎

  8. 这里指意大利罗马卡布卿会的圣母无玷始胎堂(Santa Maria della Concezione dei Cappuccini)内的地宮。地宫内保留有卡布卿兄弟遗骨与用遗骨做成的装饰。卡布卿会为天主教方济会(即追随亚西西的圣方济(Francesco d’Assisi)男修士会)分支教会。咖啡品类「卡布奇诺」(Cappuccino)的名字据说即从卡布卿兄弟穿着的棕色单袍而来。 ↩︎


最後修改於 2022-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