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志
隨便寫寫
公然放屁
一篇完全虚构的小说。情节如有雷同,纯属我个人公开放屁。请勿拿我的屁来给我定罪。

今日天晴,北方吹来凉风。东方的太阳高照,却让人感受不到温暖。湛蓝的天空没有一朵白云,就像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如今没有一点喧嚣。这样的日子不知已过了多少天。

他刚刚起床。时钟显示 11 点。他也不着急。冰箱里还有一些菜,客厅里也还有几箱方便面。如今这种情形,要在家处理的工作也不再多了。反正都是那样。上次他公司隔壁组的同事照旧加班完成了工作,发了确认文件给合作企业,就等他们划款。结果合作企业的对接人员第二天回复,前一天中午吃饭时收到风声说办公园区出现了这个神秘乙类传染病的确证病例,他们饭都没吃完就临时临忙拆了电脑搬回各家,倒把公章和网上银行的认证密匙落在了办公室。等发现时,在家里的人已经出不来,在外面的人又进不去园区。于是什么时候能回园区拿齐东西完成划款,要等情况什么时候有积极变化,就还要等上面通知。大家便都停了下来。通知等多了,老板们就不再着急。反正他们也不想当太监,去应了那句俗语。

方便面包装撕开的声音,热水沸腾的声音,倒水的声音,打蛋的声音,成了接近正午时分小区里他能听到的少数声音。几年前这个钟点,一两百米外的还有工地会在打桩,楼下的马路还有不耐烦的喇叭声。现在一切都很安宁,让他想起小时候暑假回家乡,那落後、萧条村庄的中午。没想到二三十年後,历史更似螺旋多过上升。

他一如既往地摊在沙发上。吃完方便面的碗飘散出刺激的气味,让他知道他还活着。他打开电视,顺手从茶几抽屉里拿了包花生。在视频网站翻来翻去,他发现能看的剧或者动画,他都看过了。没有新投资就没有新片;想投资的不能拍;拍了也不知何时能够上线。再下去就只能放下审美的底线,看那些影视评论网站根据有关要求评价 8.9 分的制作。现在这个时代,唯一得到公开承认的真正艺术,对一些人来说是准确领会「指示」、「部署」、「方针」、「原则」、「精神」、「思想」究竟意味着什么;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准确把握「消息」、「通告」、「谣言」和「辟谣」当中的真实成分与其实现时机。新闻也就那样,反正来源都是那一家,昨天、今天、明天的形势肯定都一片向好——虽说这时期,说「不」很可能就会「是」,说「是」有可能偏「不」,挺有体育博彩一般的搞头。但没有人赌形势不好,大概因为大家都没钱开外围赌盘了吧。说到底,你也不能公开相信形势不会变好。

这样遐想中,最後一颗花生吃完了。他伸手往刚刚打开的抽屉里摸,什么都没有。这下他有点紧张,看了看时间。这周他还有两个小时的配额时间可以出去买东西。附近的超市还有没有花生,和通知什么时候来一样很难预判。当然花生通常会有,而通知通常不来。反正形势向好,要相信他们。至于什么时候才变好——不如先去买点花生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购买食物时首先要求能够长期保存,然後才是营养均衡。各类花生坚果就成了首选。毕竟,万一哪天他又不能出小区,他不至于因为新鲜食物容易腐烂而有吃的压力,又不至于因为没有新鲜食物或不能出去买食物而有抢购的压力。但他还是想至少活到能够自由进出——或者按他们说的,「随便进出」小区的那一天。至少等那个时候才死,殡葬手续办起来应该也比较方便吧,不用扫这个那个码;外地来祭拜的亲戚和友人,如果他们还在国内而且活得下来,也不用提前做这个乙类传染病病毒感染检测,不用担心万一来了这座城市就回不了家。冰箱?他早就不用了。国家今年缺电啊!能省就省——他也还得缴水费和网费。

稍微整理一下,他下楼出门了。门口保安无精打采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在门口岗亭的出入记录手册上做了一下登记,给了他一张早盖好了公章、写着出门时间和体温的「买菜纸」就放他走了。临走前他瞟了一眼保安上手还没放下的一把买菜纸,每一张上公章的位置、完整程度都不一样,大概是有人匆忙用手盖的。以前有段时间,买菜纸可是张小卡片,后来就换成了现在这种非常轻薄的纸张。其实不作登记也行,上面来检查的人也知道这就是应付他们检查。不过,至少表面工夫得做好,万一出了什么事至少可以有个交代,不至于让更上面的人有机会说你没有尽责。至于真的出事的时候,为什么出事了,什么问题到底由谁来负责?反正总会找到人,写到发出来的通知里。不过啊,为什么出去买菜不能像进来时扫个码就能进入一样,出去时扫同样一个码就能出去呢?他只能想象要么没有经费做这个事情;要么搞电子化要操心的表面工夫太多,什么数据安全啊,隐私安全啊,搞不好还要又先出个条例让下面执行——虽然有些电子化早就不明不白实行多年。特殊情况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嘛,哈哈;要么「拿到」各类新增招标案的各类新兴技术公司的设计开发水平,和本市某历史悠久、声名远扬的软件大厂一样,不知道小而美的软件架构应该怎么优化、数据库应该使用哪款性能更好、数据又可以怎么压缩。反正上面的人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大概也都觉得「差不多得了,又不是不能用」。不过他看那记录手册上的表格,到底也是软件设计打印出来的。他和保安反映过建议,得到的回应不过「我们只是打工的,要等上面安排,你可以和上面的人反映」云云。至于买菜路上万一买菜纸丢了怎么办?保安说「没关系,我这里有记录。」那买菜纸的意义又是什么?花掉经费吗?「如果我超过时间回来呢?」「尽量不要这样,好吧,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我们也很难。」

保安其实认得他,毕竟他头发都留到腰间,胡子也很久没修整。倒不是他不在乎自己外表。本来小区外面有几间发廊。很多年前,外地来的理发师傅和他说,这里那么大的小区,上学的小孩也多,好赚钱啊。後来因为这场神秘的乙类传染病,社区「认真研究、细心领会」「市里通知精神」,为了「保障人民群众的健康」,将发廊归入「室内密闭场所」,于是发廊就暂时不让开了。停了一两个月,形势好转恢复营业才几个星期,又要停业。又恢复,又停业,恢复,停业,恢复,停业,恢复,停业,恢复,停业,恢复停业,恢复停业,恢复停业……如此这般,连原来开宝马的发廊老板都去当外卖员了。至少外卖员通常都是等订单就好,赚点辛苦钱又可以买菜,每天所有外出行为还都是必要的——现在民生可是靠他们来保障了。

说起发廊,在这小区,大家都知道一个共同的秘密。有段时间,发廊铺面的业主自己实在找不到人理发,于是减租,让发廊一定要留个师傅,自己掏钱给发廊加了铁闸,铁闸上留了个门。要停业的时候,发廊铁闸一下,留守师傅就住在里面。业主要剪发,就在铁闸上先敲八下,停一停,再敲八下——这代表生意来了。後来两人嫌敲十六下太浪费时间,生意不能像通知一样等那么久,就商定先敲三下再敲三下——这叫「生生不息」。如果业主刚好看到有关部门巡查,就会马上靠在铁闸上抽根烟,若无其事地敲三下再敲两下——里面的师傅也就知道可能有个三长两短,闭门不应。後来,他们索性又把发廊招牌拿几面白旗给罩上了。原本理发师傅想更掩人耳目,把门口墙面上和法国国旗一样颜色、早就不转的蓝白红三色柱拆掉。业主却一定要保留。

「留下来干啥?这反正早就转不动了。」

喜欢掉书袋的业主也没直接回答,问师傅:「你知道『旋转』的英文是什么吗?」

「我哪懂英文。」

「『旋转』的动词是 revolve;它可以构成一个名词,叫 revolution,除了保留『旋转』的意思,还是我们以前上学历史课经常讲的『革命』的意思。」

「哎呀老板,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这老早都坏了。」

「要拆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嘛。你们坚持下来,等以後行情好了,修一修又能转了。这扔到垃圾站多可惜啊。」

理发师傅是实在人,反正铺面和生意还得业主照顾,业主去买菜也带些给他,他也就懒得去扯了。倒是这三色柱确实是发廊传统。他一辈子只懂剪头发,开的士也没生意,老家的田早几年也卖给别人耕种,不久又被开发商征去了。人活一口气,他也不想今後就要像个贼一样。毕竟这种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後来,小区要理发的人实在太多,大家发现那位业主在小区散步时,几个星期仍然仪表堂堂,就问业主究竟。业主本来也不想惹什么麻烦,但实在抵不过邻居们老说「大家都不容易」——尽管这句话和「形式向好」一样,大伙几年前就听腻啦!在国内上过大学、又有幸出国留学见识世界过真实面貌的业主,还是知道这确实是大家的困难:他一连几个月和公司员工开视频会议,眼看无论男女员工,个个头发不是越来越长,就是越来越难看,连人事部和原来前台接待的员工都如此。他往公司通讯群里发了几个「理发教学视频」,烦心的事情太多,并没有什么人理他。于是视频会议里除了他,人人都越来越蓬头垢面,他也就不好说什么。业主心软,就同意了邻居的请求,还教授了接头的暗号。後来又商定,只能晚上十点半之後去理发。晚上十点半,社区乙类传染病检测点早已收摊,巡查人员也都下班了——工资前几年就降了,谁还愿意加班?命令可不能当饭吃。如是这般几个星期,小区物业的工作人员也开始在深夜去理发,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虽然违反了有关规定,大家都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正如更久以前,一位睿智的长者曾经公开教育过天真单纯的年轻人,说有句古话叫「闷声发大财」:一句话都不说——连公然的错误都不说——这是最好的。这就是这片土地上亘古不变的生存智慧啊!

这一晚,已经快午夜,理发店里的人正坐着排队等理发。队伍前头是四个玩手机的少年,他们後面则是铺面业主。转过墙角,靠着闸门的这一边就他一人。他对面的墙边放了台户外电源,上面接了盏暖光落地灯,放到了理发师傅附近。灯光经过调整,只射向镜子上方的墙面。于是发廊里只有师傅和顾客周围光多一些,其他地方都是漫反射形成的昏暗,倒有些许博物馆的气息。只是户外电源上还接了一台黑色的工业电风扇,呼呼地把室内温暖的空气又吹出一遍,又让人以为是工厂生产车间。

「叔叔,你会唱国际歌吗?」业主旁边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发问。

「我不会。」

「那国外的人会唱吗?」

风扇的噪音响了一阵。「好像国外的社会党、社会民主党什么的还唱吧。怎么了?」

「我爷爷奶奶说现在没几个人会唱国际歌了。」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应该也还有吧。」

风扇的噪音又响了一阵。

「叔叔,那国外现在——」

对话突然就被两次三下的敲门声打断了。他当时坐在铁闸门旁边,没有多想就站起来开了门。人进来了,原本昏暗的灯光一照,才发现是社区工作站的书记,身上带有标志的红马甲还没有脱下来。他一时半会不知该做什么,门也没敢关。一丝北风夹着不一样的空气和几片早衰的枯叶透过缝隙吹进了闷热的发廊里,外面风声盖过了里面风扇的噪音。刚刚还在玩手机的人们一个个都抬起头来望向门口。理发师傅和身前的顾客直勾勾地看着镜子里反射的一切。他站在门口,却觉得越来越热。

书记见状,和气地关上了门,把手机关了放进口袋里,像个没事人一样笑着说:「哎呀,这么晚了还这么多人啊。」没有人理她,排队的沙发上少年们重新低下头来继续玩手机,理发师傅也重新剪起头发来。他慢慢坐下来看了一眼业主,业主只是盯著书记,沉默。书记四下张望,没找到位置。来回走了几步,看了看表,抹了抹汗,和理发师傅说:「师傅,能不能让我先剪个头发?明天一早市里领导要来社区视察,我没时间了。」理发师傅还在剪。剪着剪着他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沙发上的业主。书记见状,也转过头来看着业主,脸上挤出一个非常和气的笑容。业主只是看着师傅的双眼,沉默。师傅就领会了什么,转头又剪起了头发,顺便说了句「等我剪完。」

他听完这句话开始有点坐不住,在心里开起玩笑宽慰自己:自己所在公司正在搞的 6G 通讯,最厉害可能也就这样。于是就想起,明天早上他终于难得有次早会呢。公司说是要给国外客户交付产品,讨论一下出口流程。现在只有国外消费旺盛,公司经营只能靠洋大人们的钞票撑着了。不过人家早都开始发力 7G 啰!也不知道我们还能再卖几年。

发廊里又恢复了一点安静,剩下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风扇的噪音,还有书记偶尔踱步的声音。他觉得越来越热,不知道是不是秋天的台风又要来了。到底多久没开空调了啊!他记得以前他同学说,一个人静坐一小时就能产生一千瓦的热量。十个人还是一个人,他记不清楚了。原本过去几个月来剪发的人都有意见,业主也曾想让发廊开下空调。结果物业的人说,小区电表早就连了网,上面的人会从供电局远程抽查用电量,检查是不是有商户违规营业。于是开空调的事情就不了了之。有一次晚饭後散步时,大家商量了一下,合资买了个几千瓦的户外电源,每隔几天在各自家里充满电再带来发廊里,算是表达患难与共的诚意和信任,同时获得深夜到发廊理发的资格。物业也提供了现在这台原本给小区乙类传染病病毒检测点的工业风扇——因为夏天越来越热,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实在受不了,在某个台风登陆前的下午两点集体罢工了。这下事情可就大了:首先是因为集体罢工,其次是因为小区居民明天没有乙类传染病病毒检测阴性证明,哪个超市都进不去。快递不让进,小区门口的「临时」货架和地面也早就堆满货物了。总不能再把消防通道占了吧,虽然小区乙类传染病病毒检测点原先就设在消防通道上。这一闹腾,带有空调的密闭检测间在当天下午五点半就运进了小区并安装,六点就恢复了乙类传染病病毒检测,效率确实确实可高了。这事他是第二天才听说;他那天在楼上听到货车的噪音时,还以为经济终于要开始恢复了。

踱步声停了下来。他抬头看到书记又在看表。她轻声地和理发师傅说:「师傅您看能不能快点?我手上还有工作,明天早上还要早起给小孩准备网课。市领导又要来检查『防疫优秀社区』工作,我实在耽搁不起。」

师傅合起手上的剪刀,猛敲了一下身前顾客的塑料椅背,头也不回,只吼了一句:「你等一下!」又开始剪了起来。

书记脸上挤不出笑容了。发廊里只能听到风扇的声音。少年们还低着头在玩手机。铺面业主头靠着沙发,脸朝着天花板,眼睛闭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书记又勉强客客气气地说:「师傅,您看通融一下吧。真的,我也很困难。」

书记也会困难?他这几年也有听别人讲,基层社区人员很困难,流传的电话录音也听过几回。但这还是他亲眼看到社区人员说自己困难。他该相信还是不相信呢?「可是我我明天早上也要开会啊。」他心里想。这个国家的老百姓现在还有谁一点困难都没有?

「操你妈。」发廊里不知哪里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声音。

书记四下望了望,脸色冷峻,提高音量问:「谁骂人?」

他现在真的觉得很热了。他想把铁门打开透透气,又知道不宜这么做。虽然这么晚了,肯定没人巡查了吧。

「我说操你妈!」坐在沙发前头、原本是队伍里下一个理发的少女一下站了起来。

「你干嘛骂我?」书记的话声就和初冬刚吹起的北风一样,不大但又充满力量。原和少女坐在一起的其他少男少女,这时都放下了手机。一个翘起二郎腿、手抱在胸前看着地板;一个往後一趟,双手无力下垂,盯着屋顶;一个,两手撑在腿上,把脸埋在了自己双手里。

「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就你困难,就你小孩明天要上网课?!我明年高考,我明天早上也要网课。我干嘛要把位置让给你?!操!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谁需要这么晚了来剪头发?操你妈。」女生骂完了,就摊坐到了沙发上,开始哭了起来。旁边的小伙伴开始安慰她。还没理完发的顾客从镜子里看到了,叹了口气,让理发师傅停下来把纸巾拿给少年们。

「那你就可以骂我吗?你以为我想这样?」书记的声音越来越冷,每一个字都带着清晰的愤怒,却没有提高音量。「我们天天加班还要学习,干得累死了,还要给居民骂。我老早就不想干了。你们以为这里晚上剪头发的事情我以前不知道吗?还不是我们决定不报告这个事情。」她讲完这後半句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地上的头发踢开,坐了下来,呼吸的幅度越来越大。

可能夜更深了,他觉得有点凉意。刚刚闭着眼的铺面业主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花板,仿佛一个就病不起的人,非常平静地说到:「书记,你明天跟市领导反映一下吧。反正明天我们肯定出不了小区。」

书记平复了呼吸,抹了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平静地说:「你以为我们没有反映过什么情况吗?我们该反映的都反映了。医生、专家的意见也早都反映了。报告交了上去就没有下文,天天都是安排一样的事情。市里也只是说等通知……我也想正常下班正常剪个头发。我小孩都三个月没剪头发了。」

业主又缓缓说了句:「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我们也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发廊里这时已经听不到风扇噪音。

砰、砰、砰,「里面有人吗?」——铁闸门外响起了前所未有的信号。发廊里所有声音瞬间都坍塌了。刚刚还在哭的少年们捂住了嘴巴,一动不动。业主望向闸门,一手放进钱包鼓起的口袋里,随时准备起身。书记悄无声息地起来,给少年们使了个眼神,接过他们不知所措中递过来的纸巾,在脸上三下两下擦完,又快速整理一下头发,往闸门走过去。他看着走向闸门的书记,这才看到她前额的头发,又回过神下意识沿着墙面往角落移过去,不敢发出响声,脑海里不知为何想起了少年时语文课上老师讲解的「几欲先走」。

书记把闸门打开了一个足够大的缝,只向外面的人露出自己的脸和身上那件带有标志的红马甲。发廊里没有人看得见外面是谁。

「喔,原来是书记啊。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明天市领导要过来社区检查嘛。」又是书记挤出来的和气话。「我们最近事情太多了,现在才来检查一下这个小区的商铺。你们怎么也没下班?还没巡查完吗?」

「刚刚开车送几个志愿者回家。听到这里有哭声过来看看。里面是有人吗?」

「喔,那是刚刚我小孩给我打电话在哭。她爸加班也还没回家,小孩睡不着,和她奶奶吵闹着要给我打视频。」

「唉呀,书记也不容易啊。你手机什么牌子,声音这么响?」

书记不理外面的人:「国产的。」

一阵安静。

才发生的谈话突然变成了耳语一般:「欸,我说你的刘海到底怎么回事?这样子明天怎么见领导?」

「唉,你别说了。气死我了。工作站新来了个实习生,说家里之前开发廊的。我赶时间就让他帮我剪一下,没想到搞成这样。我都要哭了。」书记也小声地说,抑扬顿挫倒都十分到位。

「早点回去让你老公帮你重新剪一下吧。欸,我听说这小区晚上有个商铺可以剪头发?」还是耳语。

书记没有马上回答,头更往门外伸,更小声地说:「等明天过了,我给你安排。」

又是耳语:「哎呀,真是谢谢姐妹呀。我这头发也好久没剪了。白天戴着帽子热得慌。」

音量恢复正常:「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这里很快就检查完。」

另一边音量也恢复正常:「那先不打扰书记您继续工作了,早点忙完也早点休息。我也先走了,别让志愿者等太久。」

「行。」

门外传来巡查队电瓶车起步的声音,还有一些「我还以为都开始闹鬼了」的玩笑话。声音随着吹进发廊的北风渐渐小了,直到夜晚又恢复了死寂。书记把闸门关上,有气无力地和理发师傅说了声「师傅你快剪吧」,也不理地上有没有头发,又坐了下来。

那天夜里後来怎么样,他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那晚之後,他就再没有剪头发。没过多久他也不想剪了。听说发廊铺面的业主後来把铺面和其他国内资产都贱卖了,找了个渠道出国定居。新业主不想主持深夜理发这个事情,小区里也没人出面。刚好市领导视察完的两个星期後,有天发廊说收到了上面的通知和一点补助,作为「民生基础服务指定保障单位」又恢复了正常营业,虽然门口的三色柱照旧没有转起来。社区书记在後来某日白天前来调查小微企业补助政策的执行效果,顺便把刘海剪了。社区还在理发现场拍了人人露出笑容的照片,几天後随同非常积极的报导出现在工作站外沾满灰尘的宣传栏上,旁边就是几年前某周年纪念和防止诈骗的海报。小区的居民还是一如既往接受了现实,反正出门的时间越来越少,聚会见面的机会基本没有,路上也没几个人。大家的公司如果还在,也没什么事情要开会了。只有一次他下楼倒垃圾碰巧见到那天夜里站起来骂书记的女生,带着大小行李准备出门。他问了一下在垃圾站的小区清洁工,说是家里安排她先去国外念个什么预科,然後直接在那边上大学。运气好找到工作或者丈夫,就别回来了。过几年拿到当地绿卡或者护照,世界哪不能去呢?「她妈妈跟我关系挺好的。小姑娘一个人出去不容易啊。她妈最近说起这事就哭。」清洁工如是说。他站在垃圾箱旁,听着行李箱拖过小区地面的声音,想着要是自己还年轻也能找个理由出去,该多好。「至少可以到现场看看体育比赛。」

人为什么吃饱了就会开始乱想?他突然这样想到,左右手里装满花生和一星期菜的两个白色塑料袋突然也变得沉重起来。「保持记忆很重要」,他告诉自己。这几年没有太多伤痛的事情,却好像也就这一件。他回过神来,取下了早已闷热的口罩,才发现自己都快走到了这附近中心区大公园的门口。以前这里的路边常常会违规停满轿车,每一辆的车窗上都会被贴上嫣红的罚款单,就像春天盛开的簕杜鹃一样灿烂。几十甚至上百万元公共财政打造的公园,最近因为早先上面发下来通知一直都关闭。他也不懂:如果发廊这种原先所谓「室内密闭场所」会增加这神秘乙类传染病的感染风险,那为什么露天的公园需要遵从相同规定呢?而且大家都被要求戴着能防止病毒传播的口罩,门口也要检查病毒检测阴性证明才能进入任何场所。公园正常的人流密度,总不可能比乙类传染病病毒检测点等候队伍的密度还高吧。

既然关闭场所,那么就是认为,持有病毒检测阴性证明进入场所的人员仍然能够在公共场所传播病毒。如果是这样,假设没有人对乙类传染病病毒检测结果进行阳性造假或者持有他人的阴性结果入场,那就是说:要么现在大家戴的这种医用口罩不能完全保护易感人群并阻止病毒传播——这种情况下,应该尽快改善口罩设计,让大家能用上保护力更好的口罩;要么就是,有人不能正确配戴口罩或者不想戴口罩——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想理会人们智力上的懒惰,那就让口罩「容错率」更高,让口罩可以更好排除水气,不会那么闷热,戴起来更舒适。科学已经证明病毒脱离宿主在物体表面难以存活;即便存活,也可以通过定时清洁、消毒杀灭。

但说到底,既然一直允许至少持有 24 小时病毒检测阴性证明进入公共场所,那么逻辑上,你就是信任持有证明的民众没有感染。因为讲道理,这个乙类传染病病毒检测的阴性结果,只能证明呼吸道采样的当时和之前的一段时间内没有病毒感染。检测的阴性结果并不能证明在样本采取之後,做了检测的民众没有感染。由于不可能无限提高检测频率,又必须维持社会基本运转,你就必须保持对民众最基本的信任。既然这样,既然大家每一个人已经每 24 小时花费十几分钟做检测,为什么连公园都还要关闭呢?这等于你承认,就算每 24 小时全民做一次检测,也不能维持你对民众的最低信任。那么,再投入更多资源,再耗费大家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把检测压缩到每 12 小时一次,是不是就能维持你对民众的信任?

如果说,社会无法承担每 12 小时一次检测的成本——那么按照现在的情况,为什么认为社会可以继续承担每 24 小时一次检测的成本?民众为了参加检测而花费的时间成本,因为各种规定导致的机会错失、收入下降、精神损耗等等的成本,又要怎么计算?这神秘乙类传染病的暴发流行,本来就不是民众的错误,至少不是绝大多数民众的错误。这些额外、毫无必要的成本为什么又要由绝大多数民众来承担?

少数老人等易感人群无法接种疫苗,是否应该因此改善各类老年人服务场所建设与管理,包括养老院、日间照顾中心、老人活动室、老年专车等等,增加对他们健康的防护并充实他们的生活,同时又尽量减少对其他年龄段人口和非易感人群生活的影响?

把人都关在小区或者自己家里防止病毒传播,限制大家接触病原体——长此以往,每一个人和整个人口的免疫力就真的会提告吗?真的能够健康吗?何况,这神秘的乙类传染病也不比同属乙类传染病的艾滋病:後者潜伏期更长,前期更容易误诊,大比例的病毒携带者不知道自己携带了病毒,绝大多数人不会主动做抗原检测,而且难以有效治疗、无法自然康复,能够最终完全破坏人体的免疫能力。

最後,心理和精神健康就不是「健康」吗?这个乙类传染病有大量感染者都没有症状,为什么这样的健康状况比起防控政策带来的各类不愉快、愤怒、怨气甚至抑郁,或者比起艾滋病和癌症,就要更值得大量投入公共财政呢?此时,如果这个乙类传染病现有相关防控政策是基于平等、公平的原则,因此特别照顾老年人等易感人群,那么平等、公平原则在对待民众的心理和精神健康和其他各类疾病时,又得到了何种运用呢?

他扭头看着身旁公园紧闭的大门。这些思考都是现在生活里极少数剩下的乐趣了。公园关了,商场关了,娱乐场所关了,博物馆关了,大型活动停了,书籍和影视、音乐的状况差不多,游戏也就还剩那几个,网络又不行,餐厅饮料店禁止堂食,人们就算可以出来也几乎没有地方适合聚会,就连钱和工作也快没有了。在这样荒诞又看不清未来的时代,保持知觉、思维、记忆、情感的清醒,就是一切无可奈何之中,最能保持生命动力和自由的健康行为——哪怕思考会犯错、永远到达不了真理,而真理永远无法在现实得到实践,也不会有公开资料纪录下一切所见所闻与情感体验。知觉、思维、记忆、情感的清醒,就是我们之所以自称为「智」人的原因。抛弃了这些,我们和蟑螂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会一样是躲在夹缝里生存,夜里偷偷出来完成生活基本需求,被发现了还要躲避穷追猛打。

正午的阳光很耀眼,却仍然一丝暖意都没有。恐怕太阳自己也知道,这里的冬天要来了。地球公转自转的自然规律并不会因为时空而改变,很快太阳每天就照耀不了多久。

他看了看公园门口的保安亭,里面的保安靠着椅背,腿架在桌上,没有戴口罩,安详地睡着。他不觉得保安玩忽职守。反正也没有人来。为了省电,门口验证乙类传染病病毒检测阴性结果的电子装置都关掉了。他一直很好奇这样一台机器要花多少钱,招投标又是什么流程,其中有没有官商勾结,各类场所是否又被迫购买,还是说纳税人的公共财政要被迫耗在这上面。反正他作为纳税人,没有同意过这件事情。当然,他也和大多数纳税人一样,没有公开反对过这件事情。于是这种机器就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出现。他为了买菜,也不想让各个场所「我们也很难做」的保安或者超市工作人员们难堪不适,常常配合使用。主动相信也好,无力反抗也好,不想惹麻烦也好,照顾工作人员的心情也好,总之大家都向这套不明不白的机制妥协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当然也是其中一员。

他突然想让这位安睡的保安享受一点工作的意义,就很想要进入公园。反正他们不和我们讲道理,凭什么我们要和他们讲道理?他看了表,还有 45 分钟。眼前的伸缩铁门紧闭。他一手提一个白色塑料袋,尝试爬上铁门。然而力有不逮,只能中途跳下来。北风吹着落地的塑料袋,发出了响亮、「吧啦吧啦」的声音。

「你往那边走过去。」

四下无人。他视线从铁门移开,不好意思又困惑地看向保安,喊着问:「什么?」

保安仍然闭着眼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用手指了指亭外,提高了一些音量:「那边。」

「那边」到底是「哪边」,他说不上来。他原本地理很好,只是估计如今还活着的人也没几个有方向感。但他莫名相信保安指出了一条前进的道路。那个方向要经过保安亭,他就提起两袋食物,走到保安亭前。亭上的窗口早就开着,保安还是保持着休息的姿势。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就从塑料袋了拿了两包花生,放到了亭里的桌上,稍稍弯腰低头说了声「谢谢」。保安依旧闭目养神,还开始打起了呼噜。

他就往保安所说的「那边」走过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距离上次看时间,大概已经过了五六分钟。这边并不是他回小区的方向,原本已经寂静的城市又更加寂静。他停了下来,又稍稍加快了脚步重新走向那边,一边准备抬起手来看一下时间。忽然,被园林部门种成围栏的木丛中,不知何时在灌木丛的某处留出了大约两腿宽、半米高的空间。地上的草坪早被踩没了,露出褐色的泥土,还有昨夜留下的往来脚印,却不是猫或狗的。他露出了快意的笑容,蹲到通道前往里面看,看到了通向公园半山大草坪的小路。里面没有人,只听到雀鸟、昆虫、树叶和风的声音。他又回头看看城市的马路,四下仍然没人。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质量真的好啊!把人都隔离起来,也就只剩这个好处了吧。

他这样想着,轻蔑地笑了一下。回过头去,把两袋食物先推进通道,然後蜷缩着身体慢慢爬进去。灌木的枝桠尖端刮过他身上的皮肤,让他体验到久违的另一种刺痛。他爬过来了,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笑了起来,一手提一个白色塑料袋,开始更快地走向半山的大草坪。走着走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记得二十多年前,世界还不是这样子;他父母带着一家人来过这里。当时大草坪上还有其他许多许多的人。没有人戴口罩,大家都能在草坪上迎着从太平洋吹来的春风放起风筝。

现在的草坪上理所当然没有别人。四下的植被似乎因为没人修剪,恢复了野性的茂密,比他最近见过的人长得都好。北面的远处还有先前公园开放时留下的各种大幅宣传画。大概因为缺少维护,各种红色、金色的标语,也都褪去了,连上面印刷的白衬衫、黑西装、红领带的大幅人像也看不出来是谁。只有伟人的铜像依旧面朝南方迈开大步,身上还是那件抵御凛冽北风的大衣。

他伸开双腿,双手撑在身後坐在草坪上,面向南方。天上不知何时起了云,把夏末最热时分的太阳遮住了。他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快活,不知道是因为独享草坪,还是因为挑战权威,还是因为这个国家还有人清醒,能够相互理解。他想像着公园门口的保安也许此时在吃花生,自己也就拆了一包来吃。

从南方迎面吹来了一阵清新的风,空气里多了一份湿润。他清楚明白地知道,再往南就是大海,那里连接着世界,可以通向世界。他闭上了眼,想像着一艘从这个城市启航的坚固邮轮,上面有各国各族人民,不分你我、相逢一笑,共同享受着太平洋风平浪静的好天气。这种想像伴随着南风带来的温暖,让他终于放松了下来,慢慢有了睡意。

忽然,他感觉肚子有点胀气不适。他睁开眼睛,太阳又重新出现在头顶。他感受着肠胃的变化,忍不住就在太阳底下放了一个很响的屁。那响声听起来就像一个漫长尖叫的「不」字。不知为何,一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真理性——或者人之为人在道德和价值上的永恒平等,突然化作神圣而庄严的感觉充斥他全身。他想起了公园北边那些斑驳褪色的标语,忍不住大笑起来,在心里呐喊:

「我也可以公然放屁啦!」


最後修改於 2022-09-04